前言
2021年4月28日,我和摄影师好友阿励一起,探望一位不幸遇难的Uber司机的家人。
返回的路上,阿励开着车,突然缓缓地说:“我年轻时有个女朋友,算是初恋,恋爱好几年,都快谈婚论嫁了,她突然车祸去世了,当时她才20岁,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一个女孩子。”
我听了一惊。当时,洛杉矶的阳光依然灿烂,但车里的空气却开始阴冷下来。
他继续说起他们的相恋,女孩的遇难,墓前的奔丧。碎碎念。
“当时我们通信,一百多封吧,我结婚前夕都烧了。现在想想,很可惜。”
“20年前,在个人空间给她写了几篇祭文,后来,不忍再看。再后来,想打开个人空间,本以为自己忘记密码了,结果一试,那个密码过了20年了,居然还记得。”
“不敢听老歌,像《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》这种的,听了会想起她来,很悲,这种感受没法跟人说,跟我太太也不能说。”
当时,是大白天,他在开车,我坐副驾,我们都目视前方。这样的倾诉和倾听似乎不合时宜。
那本应该是一间夜色苍茫的咖啡馆里——我们面对面坐着,他缓缓地说,我静静地听,有老歌在流淌,墙壁上的挂钟一晃,一晃,一晃……将尘封的流年锦缎一般铺开。
但即使如此猝不及防,他喃喃自语的话依然触动了我。我很感谢他说出这些。
接下来几天,那个女孩的遭遇总在我心里挥之不去。于是,我说:“我想看看你当年写的几篇祭文。”
他发给我个人空间的链接:是20年前写的几篇短文,配了特别悲情的音乐,更显哀恸。女孩姓宾,名辉,很奇特的名字。
但让我最触动的,还不是他们青春年少时的爱恋,而是阿励人到中年后写的一封长信——2019年,毕业20周年同学聚会之际,阿励模仿宾辉的语气,给她们班的女同学写了一封长信,这封信写得很诙谐,但读完令人潸然。
这个世界上,你侬我侬时写情书的人很多,但20年后依然写“情书“的人甚少。
于是,我说想把这个真实故事写下来,他颇为犹豫和推却,认为现代社会资讯铺天盖地,都看不过来了,哪里还会有人看这种老掉牙的玩意?他问:“写给谁看呢?”
我回答:“相仿的灵魂总会相遇,总有人会看。”
他又问:“为什么写呢?”
我回答:“为了爱、离别、怀念。你看,今年正好是这个小姑娘去世20周年,值得去祭奠。”
在阿励的个人空间里,单曲循环着阚立文翻唱的老歌《那些年》,我是第一次听,瞬间就被阚先生极具中年男性沧桑感和爆发力的声线震撼了。然后,伴着此歌,日夜不休的写完此文,才肯小睡,而梦中,竟全是20年前这个叫宾辉的陌生少女。
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?
其实你我都是,听着,读着,写着别人的故事,却流着自己的眼泪。
01
1995年9月,湘江水缓缓流淌。
17岁的阿励风尘仆仆地拖着行李箱,走进湖南工业学校。这是一所位于湘潭市的中专。
阿励从小成绩优异,中考却意外失利,那时的中专虽然不如90年代初热门,但也算吃香。父亲安慰他说,那就选一所好中专吧,远一点没有关系,闯荡也是一种锻炼。
好在阿励性格开朗、真诚、乐观,身边很快就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。
初见宾辉,是在学校门口一个通宵不打烊的面馆里。那天下晚自习,阿励和几位同学一起吃夜宵——其实,所谓的夜宵也就是一碗面条,拌一点卤汁,加一点肉沫,1元2角。但年轻人呼朋唤友,气氛十分热闹。
这其中就有湖南妹子宾辉,但并没有戏剧性的一见钟情。
阿励之前也接触过一些湖南籍女同学,模样俊俏、情感炽热,辣椒一般的浓烈性格,令人过目不忘。但宾辉却不一样,那晚昏黄的灯光下,她看上去很瘦,也很清冷,细细的眉眼,高高的个子,长长的头发,在一群女孩子中显得话极少,格外安静。
等后来再遇到宾辉,细细打量,周身竟散发着金庸剧里侠女的风范,还总爱拿着一把绢扇,打开,折回,再打开,再折回。说话也很书卷气。那时候的阿励还禁不住调侃过:“姑娘,感觉你像是从远古走来。”
▲宾辉黑白照
不久,阿励就当上了年级的体育部长,正好要筹备足球队,冥思苦想取一个好名字。高年级的足球队叫“广联队”——球员都是来自广西广东的队友。阿励觉得这个名字太过直白了,没有想象空间的美感。
听闻宾辉是才女,阿励便请她帮忙想想。宾辉认真琢磨了好几天,最后说,就叫太阳鸟足球队吧,太阳鸟是埃及神话里的不死鸟。
这名字一下子打动了阿励,马上确定下来。但印了球衣之后,广联队的学长们却起哄起来:“鸟队来了!鸟队来了!”场面多少还有些尴尬。
很多年后,阿励才觉得,鸟队就鸟队,这是他最心爱的女孩起的名字,就是最值得骄傲的名字。
那时候,宾辉班的班长飙哥是学生会主席,和阿励关系不错。一次,宾辉班里要去韶山春游,喜欢游山玩水的阿励也一同前往。
从一个景点下山后,班里两位同学却迟迟不见人。阿励自告奋勇去找,他飞快跑上山坡,中间还下起了大雨,还是徒劳而归,没想到那两位同学已经回来了。
大家在雨中继续赶路,阿励是外班同学,难免落单。当他独自走在韶山后山坡的小路上时,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正艳,抬眼,忽然和宾辉不期而遇。她冲着他淡淡一笑:“哦,原来你也在这里。”
宾辉夸阿励,一个外班人,为找她们班的同学那么热心,很仗义。阿励听后,心里还有点难为情。
02
那一次杜鹃花丛中的偶遇后,两人开始熟络起来。
有时,他们会相约在校园附近的乡间小路散步。大片的农田绿意盎然,秧苗悠长的倒影伴随着云影,宾辉指着远处的夕阳说:“看,那边就是我外婆家!”
有时,他们会相约晚自习后去学校的操场,在突兀不平的煤渣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走。抬头,就可以见到湘潭满天的星光。
那片乡间小路,那条煤渣跑道,那些星光,阿励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。
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,常常是阿励说,宾辉听。那时阿励是足球队和排球队的成员,还是学校联欢晚会的主持人和体育部长,所以总是滔滔不绝。但两人始终保持礼貌的距离,按现在年轻人的说法,就是“友达以上,恋人未满”。
一天下晚自习,宾辉突然约阿励在体育场见面。她什么话也没说,使劲呼了一口气,拿起一瓶酒喝了起来。阿励吓坏了,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只是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劲。
宾辉喝完后,才开始“酒后吐真言”,话也比平时多了很多,其中一个细节让阿励特别心疼。
宾辉说,她小时候有一次作文得了第一名,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告诉爸爸妈妈,却听到了他们要离婚的消息,她完全懵了。
她的父亲是一名乡村矿工,她的母亲是一名下放知青,想必上一代很多不幸婚姻都是身不得已的时代悲剧,但子女却需要承受这些颠沛命运带来的分离。
宾辉的泪流满面让阿励不知所措,看着她颤抖的双肩,怜香惜玉的情感油然而生。但他什么也没说,只能抱着她。
那是他第一次拥抱异性的身体,很紧张,也很羞涩。终于,她停止哭泣,安静下来,陷入对往事的沉思之中。
03
经过那晚风中的陪伴,阿励对宾辉多了几分牵挂。
从此,每当晚自习,他没事就往宾辉他们班里跑,到一楼的时候会先往二楼的窗户丢一颗石子探探路。虽然阿励的心意路人皆知,连飙哥都开始打趣,但他却始终没有信心来表白。
那个时候,因为忙于学生会的工作,阿励的几门功课都挂科了,而学生会的工作也颇为不顺。
一天,两人在学校门口吃饭,吃着吃着,阿励越想越心酸,禁不住流下泪来。宾辉手忙脚乱地安慰着他,就像他前些天安慰她一样,真诚的,笨拙的,不善言辞的。
或许是相互看到了彼此的脆弱,就这么说着说着,他们这才终于明白了彼此的心意。只是时过境迁,阿励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有过表白,表白的内容是什么,真的忘了。但是,他们的初吻是阿励无法忘记的。
那个寒冷的夜晚,在学校操场的礼台上,阿励站在比宾辉高一阶的台阶上问:“我可以吻你吗?”
她闭上眼睛,嘴唇好薄,有点干裂。
确定恋爱关系后,阿励开始陆陆续续收到宾辉的来信。
或许现在的年轻人会觉得很奇怪,在同一个校园里,天天能见面,写什么信呢?但那就是宾辉,她喜欢用写信的方式告诉阿励自己的喜怒哀乐。
她习得一手好书法,文采斐然,多愁善感。她三天两头都会给阿励写封信,折成千纸鹤或小纸船的形状,然后贴上6毛钱的邮票,投进校门口墨绿色的邮箱,往往需要好几天,阿励才收到。
在她的笔下,她们班每一个女生都被她近似大观园般,细致若微地记录下来。就这样,即便两人就在一起,却这样来来回回通了上百封信。
04
1998年春天,宾辉写了一封很特别的信给阿励。
信纸上画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,背影远眺着大海。她说,希望能像《东京爱情故事》里的莉香那样,去看看恋人完治的故乡。
最后,她还特意引用了李宗盛的歌曲:“为你,我用了半年的积蓄,飘洋过海的来看你,为了这次相聚,我连见面时的呼吸,都曾反复练习……”
面对她这个颇为浪漫的要求,阿励无法拒绝,但又心生许多隐忧。
那时,父母曾叮嘱过他,在外求学期间,不要谈恋爱,以免耽误学业和前程。阿励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敢违抗父母,但又真的希望能带宾辉去自己的家乡北海看一看。
于是,两个年轻人从日常生活费里省吃俭用,攒了100多元,一路从湘潭坐硬座到广西玉林,再到南宁、北海。
近20个小时颠簸的绿皮火车,半夜的车厢挤得满满当当的,只能坐着相依而眠。阿励觉得让心爱的女孩跟着自己一起受苦,心中很亏欠。但宾辉却不觉得委屈,一路都是格外新奇。
当从玉林开往北海的列车驶进市区时,两人忍不住忘情拥抱在一起。那一刻,车窗外夜色苍茫,紫荆花已经悄悄绽放。
这花真美啊!宾辉惊叹。
那一次,阿励没敢带宾辉回父母家,所幸,阿励的大姐热情接待了宾辉。阿励又向亲戚借了一台海鸥单反相机,两人拿着当时还很稀罕的相机,在北海的大街上走街串巷,吃各种街头美食,虾饼、牛腩粉、菠萝包……
他们一起骑着无证的摩托去海滩,也请北海的大叔骑着三轮车,带他们穿过大榕树下的古街。在冠头岭山庄,宾辉才知道紫荆花是北海的市花,从此,她一直对紫荆花念念不忘。
等到周末,阿励父母要来看大姐,阿励有些慌了,对宾辉说:“你还是不方便见我父母,避一避吧。”
那时候,阿励还以为人生会很长,将来机会多得是。那个周末,宾辉独自坐着三轮车去外面逛了一个上午。
阿励说,这几乎是他这一生中最懊悔的一件事。他永远也不知道宾辉孤零零地坐在三轮车上,心里有多难过。所以当看到郑微那句:“我们都爱自己胜过爱爱情”,阿励承认,那一刻自己的确羞愧交加,无地自容。
宾辉回到湖南的时候,口袋里只剩下几十块钱。后来她每每谈起那段北海之旅,眼睛就会有光芒闪烁,然而遗憾的是,那时候他们一起拍的底片在一次搬家中遗失,再也找不到了……
后来提及此事,阿励说,《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》里有句话让他特别感同身受:“青春是一场远行,回不去了;青春是一场相逢,忘不掉了;青春是一场伤痛,来不及了。”
05
1999年夏,毕业在即。
那个年代,学生们买不起相机,更不懂冲洗。学校门口有个雨湖照相馆,摄影大叔很有生意头脑,总喜欢扛着他的老相机在校园蹓跶,树林边、操场上、礼堂前……但凡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们,就会走上去毛遂自荐:“来,照张合影吧。”
一张照片1元5角。宾辉为数不多的照片都是这位大叔拍摄的,阿励至今都很感激,他将那些稍纵即逝的老时光用镜头记录了下来。
那个年代,校园生活尚清苦,食堂实在不好吃,大家常常在学校附近一个叫“一品楼”的餐厅打牙祭。点两个菜,肉片炒黄瓜6元一盘,臭豆腐2毛一片。
一筷一盘,一餐一饭,都是他们曾经赴过的约。
临近毕业,一品楼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。老板一大早提前踩着三轮进货,提前把鱼炖好。散伙饭上,人都来齐了。该算账的算账,该道歉的道歉,该表白的表白,这时,终于桌上的饭菜不是主角了。
结束后,还有很多剩菜,那边有喘着红脖子说不上话的高个,这里有泪眼婆娑的女同学,还有不懂抽烟、装着大人模样的咳嗽。▲宾辉和她的女同学们
大家说着不着边际的未来的祝语,喝醉的,装醉的,依然清醒的,都在热烈地道别。到最后,把酒话别,各自天涯,都哭成泪人。
06
毕业后,宾辉回到湘潭的一家国企上班,而阿励则去中国政法大学继续学习法律。
在宾辉的故乡,长沙县煤矿坝区的那间小咖啡馆,宾辉有点黯然地说,自己最近碰到一个算命先生,说她可能活不到21岁。
阿励不屑,“别听这些人胡说八道,未来还长着呢。”
未来似乎很长,分隔两地后,两人的通信更加频繁起来。千禧年刚过,打电话依然昂贵,要去学校门口排队拿号,电话按分钟收费。
阿励在信里告诉宾辉:“法大打开了我的眼界,我如饥似渴地赶往各种校园讲座,接触了一些非常有启蒙思想的老师和书籍……”
而宾辉则殷殷切切地回复:“你在新的大学有新的收获,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,也期盼你早点回来,一起过新年。”
2000年的那个圣诞节,阿励从北京赶回湖南,和宾辉相约在湖南师范大学的广场见面。自毕业后,两人已有一年半没见,天寒地冻里,宾辉姗姗来迟,竟然把头发剪短了,清清爽爽地冲他一笑。
新年前夜,宾辉穿着阿励特意从北京买的白裙子,两人牵着手,在长沙街头数倒计时,迎接新的世纪。
难得是个千禧年,广场上人山人海,拥挤不堪,组委会开始担心了,于是宣布:暂停庆祝活动。
他们很失望,这种失望情绪一直蔓延着。那晚,他们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了争吵,吵完后又很后悔。
阿励回到朋友的男生宿舍,宾辉回到朋友的女生宿舍,他们倔犟着、难过着,却没有互相道歉。
2001年1月1日的清晨,阿励仍然睡眼惺忪,宾辉却已洗漱完毕,敲了敲男生宿舍的门,淡淡地说:“我走了,再见!”
阿励只瞥见门缝中那个飘然而去的倩影。没有想到,这次离别竟是永别。这个场景成为阿励一生的心理阴影。
后来,他说自己最害怕的就是看到亲人朋友在门缝中告别的身影,仿佛这一别,就是永别。
07
2001年2月12日,阿励从广西南宁坐绿皮火车回北京,这是一段长达28小时的漫长旅行。
临走前,阿励还是在电话亭给宾辉打了电话,听到那头轻快的声音:“祝你一路顺风!”
火车路过长沙时正值深夜,整个车厢静悄悄的。阿励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,突然想起宾辉剪了短发、穿着白裙的样子。
他很想告诉她:“我已经到长沙了,离你只有100里了。”可惜他没有电话。
他完全不知道,就在自己思念她的那个黑夜,宾辉已经出事了。
2月14日,情人节。回到北京安顿好后,阿励就来到大学的电话亭,排队给宾辉打电话。电话是宾辉奶奶接的,老人家哭着告诉阿励出事了!
两天前的晚上,宾辉的朋友骑摩托车载她回家,经过十字路口,突然对面有一台货车冲过来。她的朋友以为要撞上了,自己仓皇跳车,摩托车瞬间失控,宾辉毫无防备地摔了下来……
挂掉电话,阿励整个人都瘫倒在电话亭前,没有力气再走一步……
整夜无眠,整夜流泪。他以前读小说,看到这样的句子以为是假的,那时才知道,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做到整夜不停地流泪。
阿励匆匆赶回湘潭。当宾辉奶奶开门时,他紧紧抱住了老人家。奶奶已经七十高龄,她说这一个月她的泪水就没有干过。
宾辉母亲也上前和他握手,指尖传来一股悲痛欲绝的冰冷,言辞里充满无尽的懊悔和自责,宾辉父亲则语无伦次地诉说着那个黑得无边无际的夜晚。
宾辉的墓在一个山坡上的小松林里,阿励跪在那儿,只想把欠宾辉一个月的泪水全部还给她,点起香烛,倒上清酒,烧上黄纸,灰烬漫天飞舞……
回去的路上,他经过殡仪馆,透过那座铁门,阿励看见简陋的灵堂里有一副未撕掉,有点破损的挽联,在风中孤零零地飘荡——
“祸从天降桃花流水杳然去,壮志未酬明月清风何处寻。”
浓黑苍茫的字透着不舍。挽联有点破损,在风中孤零零地飘荡……
在宾辉的房间,阿励和宾辉的家人们一起收拾她的遗物。皮箱中的衣服还残留着她的气息,床上还摆着她喜欢的娃娃,一个大袋子里装着那些年来他写给她的信,还有几封她还没有来得及寄给他的信。
离别的时候,宾辉母亲执意要为阿励买套衣服,阿励本想推托,但念及宾辉母亲一定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女儿,这才接了下来。
班车缓缓离开,车窗外只有老人悲伤的脸庞,无力的眼神,蹒跚的脚步和转过身后令人心碎的背影。
阿励也给宾辉写了封信,最后一封信:
“宾辉,今天我要暂时离开你回北京了,我要再到你的坟前和你说声再见,我和你曾有一个春天的约会,一个大海的约会,一个未来幸福生活的约会,今天,我赴这个没有你的约会。
我买了三朵玫瑰。我照了镜子,我还是不够英俊,我还是比你矮,但我有爱你的眼神,爱你的脸,爱你的生命。我手捧着鲜花赴约了。
我想起了我们在学校体育场中央的初吻,想起了我晚自习后到计4去看你,想起了报告厅里属于我们的专座,想起了情人坡的夜晚,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,天上的行云,地上的流水,树上的风,还有我们都会铭记的那些心情和那些爱的告白……永远也不会忘记。
我在远处看到了你,你还是那么准时,远处的你不再是那座水泥孤坟,你依旧美丽无比。我来到了你的面前,你沉默无语。你背后那片松树上鸣叫的鸟儿是你的化身吗?你回答我啊……
我把花放在了你的面前,我想牵起你的手,但我抓不住,怎么抓也抓不住,不能握住你的手,我只能用身体靠在你的身上,水泥筑起的坟是多么坚硬和和冰冷,我却感到你温柔火热的躯体在燃烧着我每一寸肌肤,来吧!我情愿为你粉身碎骨,就让那爱情的烈焰把我化为灰烬吧!只要让我能再一次抱紧你,这一次我绝不放手。
我要走了,我会常来看你,你不会孤单,浓情岁月,让我们一同走过。”
08
几天后,阿励回到北京。
他哽咽地走在昌平的大街上,身前身后,汽车飞驰,行人匆忙,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如此悲伤。生活太琐碎,即使是自己的苦难都不能长久关注,何况是别人的不幸。
他只能给她一首一首写诗:
“以前的夜里我们静静地坐着/我们双膝如木/我们望向远方/我们支起了耳朵/我们听得见牛郎织女的情况/还有那山坡上的水/如今只剩下我一个……在这个寒冷的晚上只剩下我一个/为你写情歌……”
“明天/明天让我不再想起你/我想睡一个空白的懒觉/明天离开我的脑海/那些流泪的往事也不要提起/明天愿有情人终成眷属/愿爱情保持一生/或者相反,极为短暂,匆匆熄灭/从明天起,我要重新做人/挥霍我自己的青春/然后放弃爱情的王位/去做铁石心肠的船长/宾辉,如果你的世界有明天/许个愿,好么?”
半个月后,阿励遭遇更大的打击,他的父亲因心脏病突发去世。短短一个月之内,他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人。
阿励感到的,不只是悲伤,更是绝望,他开始忍不住想:“我最爱的人死了,我却还活着。可是有一天也会死,如果这就是生活,你又能怎么样呢?一个生灵的降生是偶然的,离去却是必然的,相遇总是千载一瞬,分别却是万劫不复,如果死亡是那必然的法则,难道这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?”
那一年,阿励23岁,开始反复思考生与死的问题。然后,在学校一位基督徒老师的开导下,从信仰中得到终极的安慰。
后来,一位同乡的女孩慢慢走近他身旁,他叹息着给她讲了宾辉的故事,抬起头来,却发现女孩已经哭得泪眼婆娑。一个女孩为另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如此心碎流泪,她大概也能懂得阿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吧。
再后来,她成了他的妻。
09
2005年8月,婚礼前期,阿励把上百封信付之一炬,作为告别。
他心里默默对宾辉说:“我就要步入新生活了,你放心吧。”
很多年后,他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平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事之一,如果那些信能留着,或许是对逝者的尊重。
之后,阿励的人生就像大多数普通男人一样,结婚、工作、赚钱、生娃……承担生活的各种重担与忧愁,也品尝着生活的各种甜蜜和欢喜。
他们夫妻感情很好,妻子也是那种善良质朴、知足常乐、信仰坚定的女子,这些年两人走南闯北,一直相互扶持。
只是,阿励有时依然会梦见宾辉——那个永远只有十八九岁的女孩,而梦中的自己,也依然还是那个还在煤渣跑道上看星光的二十岁男孩。
就好像,从未有过衰老,从未有过别离。
醒来的那一瞬,眼角有泪,心也会悸痛,好像心房某个角落突然被割去一截般,可也无人分享,只能一个人走出去,躲在车里静一静。
毕竟,人这辈子经历过这样一种恋情——悸动、青涩、甜美、温暖、残酷、悲痛、无常等大起大落各种元素集于一身的恋情,终究是一种冷暖自知的伤口。
他更不轻易听老歌。每一首老歌里,都是那场此情可待,当时惘然的青春记忆。
10
时光一晃,2014年,阿励毕业15周年。
湘潭的老同学们组织了15周年重逢聚会,阿励也赶回学校,试图故地重游,寻找记忆中和宾辉常常去的校门后的小山坡。
山坡那边曾有小路,有果树,还有池塘,他们曾经躺在山坡上的草地看星星,可是,15年后,阿励发现小路断了,果树砍了,池塘埋了,放眼望去,全是灰溜溜的黄土。他都不忍心把这断壁颓垣发给老同学们看。
雨湖照相馆早就没有了,一品楼餐厅也没有了……
阿励辗转联系到宾辉的母亲,时隔13年,老人感慨地说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你还记得我女儿,她当年没有看错人……”
……
时光再一晃,2018年,阿励毕业19周年。
阿励意外听说,母校就要被拆除了。其实毕业后,他的母校就卷入了时代变迁中全国院校合并的狂潮,中专升级为学院,和湘大分分合合,最终,学校要被拆除开发房地产了。
阿励满怀着感伤回到湘潭,临时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,拍下母校被推倒重建前那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的最后画面,也为学校留下了唯一的历史纪念视频。
不久,拆迁正式开始,他们的班主任老师含着泪水,拍下了母校被推倒重建的视频。与此同时,新闻里是各级领导热烈期待这里将成为一个崭新的房地产楼盘。
阿励关了新闻,他想,房地产商挣到钱了,可是,多少年代,多少年纪,多少人的青春回忆无处安放,谁在乎呢?“宾辉,庆幸你没有生活在这一个令人无语的年代。”
那一次,阿励依旧联系了宾辉母亲,宾辉的小妹也一同前往。阿励这才知道,宾辉的父亲已经于2017年去世,小妹刚刚结婚。看着曾经还是满脸稚气的小学生妹妹长大成人,已为人妻,阿励再次触景伤情,哭成泪人。
……
时光再一晃,2019年,阿励毕业20周年。
2019年,宾辉的班级组织了毕业20周年聚会的活动,此时的阿励已带着妻儿来到洛杉矶闯荡,回不去了。
所幸,他也在宾辉班级的微信群,昔日的老照片,聚会的新照片,都被重新发了上来,那些曾经青春洋溢的女孩儿脸上,都刻上岁月深深浅浅的痕迹。
阿励不禁感慨,只有宾辉定格在青春的那一刻,我们在衰老,在油腻,在迟钝,唯有她眼神清澈,唯有她面庞明亮,唯有她的青春永不腐朽。▲宾辉和她的女同学们
感慨之余,阿励想起20多年前宾辉给自己写的信,信里经常提到她的女同学们。或许,如今,她依然在天上注视她们平凡却又不简单的一生。
于是,他决定以宾辉的口吻,给他们班的女同学写一封长信:
“阿励告诉我,你们要在凤凰城20年聚会的消息了。他呀,真是闲不住,一个大洋彼岸的外班人对我们班的事情那么上心干吗?你们见谅他爱屋及乌的毛病吧。
其实这20年来,我在天上都看着你们呢,你们朝九晚五的辛劳,你们委屈的泪水,你们成功的欢愉,洞房花烛夜的幸福,初为人父母的喜悦,我都看在眼里乐在心里。
但我更多的是心神不安地惦记着你们,我知道你们一路上有多少的悲喜,而我只是想陪你们一起看看风,看看雨,陪伴你们走过大山和大海。当你们看到天上星星的时候,有没有想起我呀?可有记得当年我的笑脸?
不要以为我不懂微信,其实在我心里,早已打通了一条永远不会没信号的线路。而你们也许也常常在梦里见到我。我可以告诉大家,我过得挺好的,在天上我不用像你们一样朝九晚五,在单位忍受着各种不公平,为了前途、为了家人四处奔波。
我好想好想再和你们一起合唱当年的歌:让我们红尘作伴,活得潇潇洒洒,策马奔腾对酒当歌。罢了罢了,想想我们这个班云集三湘四水、八桂大地的武林豪杰,4年相识一场不枉此行,青春路上快乐忧愁,难免笑中带泪,大家相逢高岭路上,总算欢笑多过唏嘘……”
阿励又想起20多年前,宾辉给自己写信时,曾细致入微地说起过班上每个女同学独特的性格,20年后,她们也有着独特的人生轨迹,不禁眼眶湿润,然后继续以宾辉的口吻为她们每一位送上独特的祝福。
“珊,抱歉让你看我最后一眼的时候我睡着了,其实睡着了的人也是幸福的,因为我可以不再经历尘世间那么多的百转千折,看到你的宝宝我尤其的欣慰,虽然和同学们比起来迟了点,但是后起之秀,前途无量。
小于同学,你刚从非洲回来吗?这狼吞虎咽的,那天在理发店我就在你耳边说不要剪这个头发,应该留当年那个痞子蔡的发型,你偏不听,现在这个发型我只能呵呵了。
阿欢啊阿欢,你真是越来越有女人味了,吃碗面还那么矜持有加,一个字,美,你怎么那么美。这些年你上山下乡估计很多故事,同学聚会可要多多分享一下。说重点了,螺蛳粉有那么好吃吗?必须给我打包一份,邮费到付。
下面我得说说罗兰你了,当年你没事就捏我的脸这种痛我一直没忘记呢。也许其他同学和你多年不见,但是我在天上,各位我都是天天见,你的皮肤和当年一样Q弹很好的,不用美颜也那么好看。
冬生,我知道你没有用半年的积蓄招待大家,但是这两个月你做的工作,那些别人看不到的细节我都看见了,谢谢你了。在那么多人中,你是最接近当年的模样了,这青春不老之药我只给了你耶。希望你的客栈承载着大家的情谊……
还有好多人……我不能再回忆当年了,因为我不想让眼泪陪你们过夜,陪伴你们的应该是同学们久别重逢的欢畅,还有那一缕缕的沱江江水。
好了,就写到这里了,那些可以恣意哭笑张扬的日子,那些固执地一直仰望天空的日子,它们转身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。其实也不用回去,看着身边的你就已经很幸福了……”
发出这份上千字的长信后,班里的女生很伤感,而班里的男生很震撼,纷纷问:“阿励,怎么感觉你比我们班男生还了解我们班女生?”
阿励笑了,只是没有说出口——因为爱一个人,自然会牵挂着和这个女孩同班了4年的她们。
11
时光最后一晃,已经翻到2021年了,也是宾辉去世20周年。
她于1980年5月8日出生。如果在世,也41岁了。
如果她还在,也许长长的头发已经盘起,鬓间斜斜地插着一支簪子,在厨房里张罗着柴米油盐,眼神依旧安静如初。不爱电脑打字,不爱刷朋友圈,反而会拿出几张素色的信纸写点心情札记,而窗前的书桌上,依然摆着一把坠着流苏的绢扇……
如果她还在,也许隔着二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孤坟,纵是相逢,也应不识,尘垢满面,鬓发如霜,相顾无言,泪余千行……
虽然,阿励会惋惜自己没有读高中,只读了中专。可是,有些人,有些事,一辈子只能遇到一个,遇到宾辉,他就无悔在湘潭的4年中专生活。
他说:“我最美好的年华都留在了湖南,留在了湘江。”
阿励感叹,洛杉矶永远是夏天,不像湘潭,四季轮回分明。春天,有高岭路上的油菜花;夏天,有街头老妪的水果摊,秋天,有小巷子深处的梧桐落叶,冬天,有白茫茫的大雪……
25年了,好多的记忆都已经泛黄,甚至褪色,可是,阿励还依稀记得,1996年,在韶山冲后山坡的小路上,他们不期而遇。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正艳,那个16岁的女孩冲着这个18岁的男孩淡淡一笑:
“哦,原来,你也在这里。”
喻书琴
2021年11月